阿添淑淑的故事


樂地生根系列完:陳再添 要用血悍衛樂生家園

 

【記者沈伶鎂台北報導】「阿兄,你要去哪裡?」警察與衛生所人員,奪走午後孩童遊戲歡笑,強行帶走陳再添。那股肅殺氛圍,以及五歲小弟驚恐地嘶聲呼喊,半世紀前的往事,阿添叔迄今始終難以忘懷。

 

「那天家裡大人都不在,爸媽、姐姐都出門去了,只剩下我們幾個小孩在家玩。玩得正高興,沒想到警察還有衛生所的人,突然跑到我家來,說要帶我走。我們草地小孩呀,最怕的就是警察。弟弟、妹妹還有我,那時候覺得非常緊張。印象最深的就是,我那個小弟,一直問我要去哪,可是,我哪知道自己要去哪…」

 

快樂出遊? 故鄉已遠

 

阿添叔說,他被帶去派出所後,關了兩天,住在過去收容霍亂及痢疾的院區裡。 接著,阿添叔與其餘12名痲瘋病人,一同北上新莊樂生療養院,被迫接受強制隔離治療。首度出遠門,離開高雄小港老家的阿添叔,天真樂觀以為,這趟旅程必定喜多於悲。

 

「我那天高高興興的,想說要坐火車去台北呀。從沒出過遠門呢,那時候八月份,從高雄往台北,沿途風景非常漂亮,風吹過來感覺好舒服。」阿添叔還記得,當時他們乘坐的車廂外頭,貼著一張紅紙,寫著「癩病專車」之類的字眼。每到一個車站,大家都不斷指指點點,說那是「苔疙」坐的車。

 

沉醉於窗外美景的阿添叔,對於外界指點,似乎稍微能置之不理。然而,傍晚火車抵達桃園火車站,阿添叔一行人下車後,站方立刻以大量消毒水噴灑灌洗車廂。看在阿添叔眼中,詫異之餘,內心更是五味雜陳。

 

直到步入樂生療養院,當院方遞給他一碗稀飯、兩個碗公、一雙筷子、一個草蓆,還有一床四台斤重的棉被,那一刻阿添叔才真切感受到,故鄉高雄生活,早已像天際般遙遠。

 

治病經歷 荒腔走板

 

「我六歲進幼稚園時,手臂上就發現有塊麻痺的地方,怎麼捏都捏不痛。很多同學還會跑過來,捏著我的手玩,因為我什麼感覺也沒有。12歲那一年,我整個臉都紅通通的,還有一些斑紋,後來別人說我可能身上有病,應該去檢查檢查。」阿添叔被帶到台南安老病院檢查,醫護人員用針,掃描似地在他身上各處扎扎刺刺的,問他哪個地方會痛。後來,判定他患有「癩病」,要阿添叔的家人,帶他北上求醫。隨後,學校便拒絕他上學。

 

然而,家人對於身為長子的阿添叔呵護備至,根本不忍他隻身離去。為了治病,家人們縮衣節食,四處求醫。「以前我家裡還算小康,爸媽務農,姐姐在外工作賺錢,都會拿回來貼補家用。不過,家裡的錢,全都花在我身上啦。為了幫我治病,只要今天張三說東邊有醫生,我們就往東邊求診,明天說南邊有解藥,我們立刻跑過去。」阿添叔表示,當時,三天兩頭就得從高雄小港,徒步走兩小時路程,到高雄市區求診。

 

「有個阿嬤,說會治病,要配藥給我吃。唉,就是個蒙古大夫,用草藥加雞蛋熬煮藥方,要我喝下去。還不斷囑咐我,不能吃這,不能吃那的。」阿添叔說,那段日子,每天吃雞蛋配草藥,讓他日後幾乎「聞蛋色變」,一直到前不久,才敢再吃雞蛋。最令人哭笑不得的,還有當時對痲瘋病的各種毫無根據的禁忌。

 

阿添叔表示,過去有人說,痲瘋病人不可以吃長形食物,例如米粉、菜瓜等食品,都會讓痲瘋病菌向外伸展,不斷蔓延。此外,也不能吃醬油或深色食物,因為這將導致病人身上紅斑顏色,愈來愈深,甚至無法消退。到後來,甚至連魚類、土豆等東西,都不能食用。「這也不能吃、那也不能吃,我後來只能趁家人出門,偷偷跑去放食物的地方,翻東西來吃。」

 

為了醫治阿添叔的痲瘋病,家人幾乎讓他試過所有偏方。然而,痲瘋病還沒治癒,這些光怪陸離的治病傳說,差點讓他小命不保。甚至,還有人要他「以毒攻毒」,去墳場拿人家撿骨後,留下的腐朽棺木,拿回家薰烤身體。沒料想,不僅讓阿添叔燒得全身是傷,對病情更是毫無助益。「沒用呀,怎麼可能會有用啦!」阿添叔激動說道。

 

樂生歲月 點滴心頭

 

本來,家人打算私下醫好阿添叔的痲瘋病,卻沒想到他健康每況愈下,加上漸漸地,鄰居們得知陳家有個小孩得到痲瘋病後,耳語不絕,導致阿添叔自悲感漸次加深。民國41年,政府開始每年進行痲瘋病人集體收容措施,阿添叔搭上現代的「愚人船」,離開了家鄉。

 

「我剛來樂生院時,嚴重營養不良。都16歲了,卻瘦巴巴的,個子又很小,看起來就像兒童一樣。」阿添叔入院時,燒飯洗衣,樣樣都沒辦法自己弄,還好有位牧師娘幫忙,請人替他打點生活起居。對比於過去在高雄的生活,實在有著天壤之別。

 

在樂生療養院裡,不管年紀長幼,都無法逃脫直視死亡的命運。因為,一枚枚珍貴靈魂,在承受不了病痛苦楚,還有與至親天人永隔之際,多半會走上絕路。

 

「死亡這種東西,我早就司空見慣。因為,榕樹上始終有人上吊,還有些人服用DDS自殺。要是我,就會選擇上吊,比較痛快。因為服用DDS自殺,沒辦法馬上死掉,血液會凝住,點滴打不進去,過個三、五天在房子裡翻來覆去,才會痛苦地死掉。」阿添叔說,痲瘋病人身心所受煎熬,除非身歷其境,否則一般人難以體會。

 

從心所欲? 誓死保家

 

如今,阿添叔已經步入七十歲,卻似乎無法安享天年。「當年說捷運要來,我們知道,但都以為是下面那一大塊平地,不會動到我們住的地方。沒想到,工程一開挖,讓我們房舍嚴重變形,雨水泥沙不斷滲透家中,前年六月,逼得我們不得不搬。不到一天,就把我以前住的台南舍,全拆了。」

 

在阿添叔還有多數院民想像中,捷運工程應該不會危及他們的家園,卻沒想到,捷運局與台北縣政府,未經任何溝通,執意拆除樂生院。近年來,社會反彈拆遷樂生院的聲浪不斷加大,民眾對於捷運施工將挖除整座小山,憂慮將因此造成地層下陷、土石流等疑慮亦不斷加劇。然而,政府卻依舊挾著所謂的「民意」,聲稱民眾都希望能拆遷樂生院,不願通車時程延後等說辭,試圖讓樂生院民們「認命」,搬遷到新大樓。

 

阿添叔表示,樂生院民大多不想搬走,許多人甚至表示,無論怪手或剷平機,只要想毀掉他們的家園,他們都一定誓死抵抗。「文化、古蹟價值,我們是不怎麼懂,只是想說,這個地方是我們的家,我們永遠的家。因此,我就是死,我也不搬,我會用血捍衛我的家園。」

 

樂生院民們,甫於三月組成「樂生保留自救會」,希望團結眾力,共同向外表達訴求。然而,近日卻耳聞,樂生院保存似乎面臨困阻,因為「以道德訴求,要那些沒有道德感的政治人物們,重視樂生院保存,已經是緣木求魚了。」儘管如此,阿添叔說,他還是抱持一絲希望,畢竟事在人為,只要決策者使出魄力,便能解決。

 

「我只希望,政府能手下留情,讓我們這些老人,可以苟延殘喘的度過晚年。因為,這就是我們的家,死也要死在這裡。」